1809年,美国历史上最伟大的总统之一,独立宣言的起草人托马斯·杰斐逊卸任,詹姆斯·麦迪逊接替了他的位置,成为美国第四任总统。就在这一年,一个婴儿在波士顿呱呱坠地,他就是后来影响了美国文坛,乃至世界文坛的天才作家──埃德加·爱伦·坡。而对于推理小说而言,坡的地位,更是足以与杰斐逊在美国历史上的地位相提并论。

爱伦坡的母亲伊丽莎白·阿诺德·坡是当时颇有名气的巡演演员,他的父亲大卫·坡也是一名演员,只不过名气远不如妻子。坡两岁那年,母亲不幸去世,他的父亲则离家出走,就此不知所终。年幼的坡成了孤儿,不久就被里士满的爱伦夫妇收养,由此也得到了第二个姓──爱伦。

养父约翰·爱伦是一名烟草出口商,辗转世界各地。小爱伦坡六岁时,随养父母去了英国,在那里度过了童年时光。十一岁那年,爱伦一家回到里士满,爱伦坡逐渐表现出过人的文学天赋。1926年,他进入杰斐逊创办的弗吉尼亚大学深造,拉丁语和法语的成绩都相当优异。可是,由于他欠下赌债,爱伦拒绝提供经济资助,为他还债。爱伦坡被迫退学,并前往波士顿,开始了他的独立生涯。

在波士顿,爱伦坡发表了第一部诗集,署名是“波士顿人”,然而没有人注意他的作品。此后,年轻的爱伦坡应募参加美国陆军,并期待进入西点军校,但他的养母弗朗西斯·爱伦在1829年去世,约翰·爱伦于次年再婚。爱伦坡彻底失去了得到支助的可能,仍然背负赌债的他离开了军校,面临贫困与挣扎。

1831年,坡发表了第二部诗集。尽管他对诗歌创作投入巨大的热情,他却因生活所迫而不得不撰写短篇小说和故事,然后把这些作品卖给文学杂志社,以换取微薄的收入。

接下去的四年,他搬到了巴尔的摩的姑妈玛丽亚·克莱姆家中,与姑妈以及表妹弗吉尼亚住在一起。这是一段美好时光,他一方面撰写大量作品,另一方面教表妹念书,两人的感情急剧升温。1835年,他成为里士满一家叫作《南方文学信使》的杂志编辑,有了自己固定的职业。1836年,他与年仅十三岁的弗吉尼亚结婚,随后带着妻子和姑妈去纽约费城寻找更好的工作机会,其间他发表了《莫格街谋杀案》、《金甲虫》、《黑猫》等名作,开辟推理小说与怪诞恐怖小说之先河。1845年发表的《乌鸦》(The Raven),标志着他的诗歌成就达到巅峰。爱伦坡在文坛的声望不断上升,并一度实现他的人生梦想,拥有了一份属于自己的杂志。

然而人生的打击再次降临坡的肩头,弗吉尼亚在纽约染上肺结核,病情随即加重。坡自己也身体、精神状态欠佳,经济状况每况愈下。他的杂志在1846年被迫停刊,一生挚爱弗吉尼亚于1847年初去世,爱伦坡陷入深深的痛苦、狂乱与潦倒之中。

贫病交加的爱伦坡依然不愿放弃自己的人生梦想,拥有一份杂志。他回到里士满,与初恋情人、孀居在家的爱弥拉·罗伊斯特订婚,决心开始一段新的生活。1849年的深秋,他乘船离开里士满,想去纽约接回姑妈克莱姆太太。

他再也没有回来。

10月3日,有人在寒冷的巴尔的摩街头发现了半昏迷的爱伦坡。四天后的清晨,他在医院中静静地死去。爱伦坡一生留下许多谜团,他的死,是其中最大、也最让后人难以释怀的一个。

我探访爱伦坡的旅程,就从天才作家的止步之地开始。

巴尔的摩是昔日北美移民较早的一个定居点,它是美国东岸重要的天然良港,也是马里兰州最大的城市,西南距离美国首都华盛顿仅64公里,地理位置至关重要。巴尔的摩的名字得名于马里兰地区的领主巴尔的摩爵士,在十八世纪初期就由一个小港逐渐扩大为一个港口城镇。巴尔的摩内港(Inner Harbor)至今仍是繁忙的港区,同时也是世界各地游客偏爱的旅游目的地。
 

内港和水族馆

内港集中了巴尔的摩市区一些主要景点,例如巴尔的摩国家水族馆(National Aquarium in Baltimore)、马里兰科学中心、美国视觉艺术博物馆(American Visionary Art Museum)、巴尔的摩航海博物馆(Baltimore Maritime Museum),等等。这里停泊着1855年服役的美国海军星座号(USS Constellation),这艘老式军舰在1999年得以翻新,是现存最后一艘南北战争时代的军舰。

USS Constellation军舰

星座号军舰的东侧,便是巴尔的摩十分著名的水上的士(Water Taxi)的2号停靠码头。水上的士的码头遍布整个巴尔的摩内港地区,过去曾是港区重要的交通工具,现在则主要用于旅游。花上九美元,就可以在当天无限制地乘坐的士游船穿梭于各个码头之间,览遍整个巴尔的摩港。

最值得一去的,莫过于纪念1812年战争、美国国歌的诞生地──麦克亨利堡(Fort McHenry)了。

我从内港出发,途径以酒吧、海鲜闻名的菲尔海岬(Fell’s Point),便来到了水上的士的17号码头麦克亨利堡。说到麦克亨利堡,就得提一下英美这两位今天的盟友两百年前的那段过结──1812年战争。

战争的起因是新生的美国与英国之间的贸易冲突,以及美国向北扩张领土的野心。美国民兵一度攻入加拿大,焚毁今天多伦多的所在地约克镇。但很快,英国人在欧洲战场上击败拿破仑,腾出手来反攻美国本土。英军兵分海陆两路,直扑美国首都华盛顿,美国总统詹姆斯·麦迪逊仓皇西逃弗吉尼亚,白宫惨被英军烧为灰烬。英军出动强大的海军舰队,沿海岸线进逼巴尔的摩内港,意图通过占领港口,控制美国北部地区。1814年9月13日,英国舰队兵临麦克亨利堡下,巴尔的摩的美国民兵也已挖好战壕,架起加农炮,严阵以待。海上炮声一响,堡垒内外瞬间烟火冲天,其时又逢大雨交加,两军激战不止。

当时英国军舰里有一名美国律师,因为营救朋友而被英军扣押,他的名字就是弗朗西斯·斯考特·基。战斗正酣,他却被关在船中,只闻其声,不知战情如何,心急而无奈。英军的猛烈炮轰从9月13日一直持续到14日,连续25小时没有停止,却仍然无法迫使美军放弃阵地。9月14日清晨,无计可施的英国舰队只好撤退,改道北上。弗朗西斯终于得到机会走出船舱,目睹了英军撤退的全过程。他抬头放眼麦克亨利堡,顿时被堡垒上空依然飘扬的美国国旗深深触动,内心发出了“星条旗高高飘扬,在这自由与勇士的家乡”的感慨,从而写下了《星条旗永不落》的诗篇,后来经人谱曲,成为美国国歌。

弗朗西斯透过硝烟所看到的星条旗,还是十五星十五条的早期国旗,代表当时美国仅有的十五个州(最初的十三个州加上不久后加入的佛蒙特和肯塔基),如今麦克亨利堡上空飘扬的依然是这个版本的国旗。 在麦克亨利堡旁的博物馆中,这段历史被拍成纪录短片,每天不间断地播放, 教育着一代又一代的美国人。纪录片的结尾还有一段非常精彩的高潮,笔者在此卖个关子不说,读者有机会可以自己去感受星条旗国歌的故事。

麦克亨利堡上空的十五星旗

麦克亨利堡呈五星形状,堡垒上一圈排开美军的几十门大炮,堡垒下的地窖里,还摆放着战争时代的炮弹以及其他一些遗物,堡垒中央的小屋前甚至还有一队青年穿着十九世纪的美国**、扛着武器、迈着军步。从堡垒的小径一路走来,我仿佛置身当年的战斗之中,耳畔似乎还回响着炮火的巨声。

 

麦克亨利堡

看了、讲了这么多巴尔的摩的历史,差点把此行的正事给忘了,回到内港闲逛了一阵,我便前往寻访爱伦坡的长眠之所。

 
爱伦坡的大多数名作并非诞生在巴尔的摩,但因为他在巴尔的摩成家,也更因为他最后永远留在了巴尔的摩,因此他与巴尔的摩的渊源颇深。水上的士宣传小册子的封面上,就印着爱伦坡的乌鸦;巴尔的摩的两支职业球队之一的美式足球队,也是以乌鸦命名(Baltimore Ravens),可见在巴尔的摩,爱伦坡与他的乌鸦已经几乎成为这座城市的象征。

然而,今天居住在巴尔的摩的人们还有多少人知道和了解这位昔日的文学天才呢?我带着这个疑问,从西北角离开了内港,眼前是巴尔的摩市区的南北向主干道──查尔斯大街。巴尔的摩市区的地势是东南低,西北高,因此查尔斯大街也是典型的坡路,坡路的最高处矗立着美国最早的华盛顿纪念碑,比首都华盛顿的那座华盛顿纪念碑要早半个世纪。借着地势的优势,在南面很远的地方就能看见这座城市的标志。

沿着查尔斯大街北行,穿过四个街区,来到与法耶特大街相交的十字路口,然后向西,一路可以看到有些破旧的巴尔的摩老城区:这一带有不少早期的美国教堂,美国最早的天主教堂巴尔的摩大教堂(Baltimore Basilica)距此也仅四个街区的距离;这里还有年岁比美国更长的莱克星顿市场(Lexington Market),虽则失却了当年繁荣的景象,依然如一个经历沧桑历史的老人,挺立在城市之中。

莱克星顿市场再西行一个街区,在法耶特大街和格林大街交界的地方,就是爱伦坡墓地的所在地──威斯敏斯特公墓(Westminster Cemetery)。威斯敏斯特这个名字,本指旁边的哥特式教堂(Westminster Hall)。这里埋葬着巴尔的摩早期的市长,美国独立战争时期的一些英雄,甚至包括前面所说的美国国歌作者 弗朗西斯·斯考特·基。公墓的西北角,一座白色的墓碑格外引人注目。墓碑呈四面长方体形状,每一面都镌刻有文字和图案。朝东的一面是黑色的爱伦坡肖像,底下是爱伦坡的全名Edgar Allan Poe。肖像的背面,则刻着爱伦坡的生卒年月:

埃德加·爱伦·坡
生于1809年1月20日
卒于1849年10月7日

没有只言片语的多余。周围的树叶发出沙沙的声音,在为这短得不能再短的碑文添加无尽的注脚。

需要指出一点,这座精美的墓碑有一处难以弥补的瑕疵。爱伦坡的生日是1月19日,而非1月20日。

墓碑周围立着许多牌子,上面是爱伦坡的生平与墓地本身的介绍,甚至还有一幅坡时代巴尔的摩的地图。每块牌子的下角都画着那只著名的爱伦坡乌鸦。墓园里的一切,仿佛都烙上了爱伦坡的印记。

黑色的肖像,白色的碑文,绿色的树叶,红色的砖墙,又将我的思绪牵回到一个半世纪之前。

爱伦坡去世时年仅40周岁,他的死因至今没有定论。在行程计划中,他由里士满坐轮船去纽约,在巴尔的摩停留。坡在巴尔的摩广为人知,所以他在1849年9月28日到达巴尔的摩港口这一事实基本没有疑问。

接下去的几天却是一个永远解不开的谜,没有人知道爱伦坡在哪里,在做什么。

10月3日是投票日,一位叫作瓦尔特的印刷工人在一家投票站附近发现了衣衫不整的爱伦坡,他立即通知了爱伦坡的朋友斯诺德格拉斯。按照斯诺德格拉斯的说法,爱伦坡当时很可能被人抢夺了原有的衣服,他“意志消沉,处于宿醉的状态”。

斯诺德格拉斯决定把爱伦坡送往位于巴尔的摩的华盛顿学院医院。医院里照顾坡病情的约翰·莫兰大夫鉴于坡极不稳定的精神状态,拒绝了任何人的探访,其中包括爱伦坡的堂弟内尔森·坡。莫兰大夫后来的信中,描述坡的状况说:“他对着空墙胡言乱语,仿佛在跟鬼魂交谈。他面色苍白,全身出汗。”

坡去世的时间是10月7日早上5点,太阳尚未升起。

事实很简单,背后的真相却随着爱伦坡的死亡报告的失踪石沉大海。有人猜测,他可能在巴尔的摩遇到了一些朋友,因此逗留了几天,并喝了很多酒,最终导致了严重的酒精中毒。其他可能的死因包括脑溢血、脑膜炎、 低血糖、癫痫、心脏病、狂犬病,甚至──谋杀。所有这些猜测都无法得到确证,人们只能确证一点,当10月7日的太阳升起之时,这个世界永远失去了一位伟大的文学天才。

爱伦坡在巴尔的摩的故居

爱伦坡的葬礼在10月8日进行,天气阴冷不堪,场面也十分凄凉,只有很少的几个人参加。坡的叔叔亨利·海尔灵提供了一口简陋的桃木棺材,内尔森·坡提供了一辆灵车,莫兰大夫的妻子为爱伦坡做了一件寿衣。爱伦坡就这么草草下葬,没有碑石,只有一块做了记号的沙岩,甚至因为人少,连布道仪式都被省略了。这个状况持续了20多年,直到1873年,美国南部诗人保罗·海恩访问了墓地,他在报纸上发表文章说明了墓地的惨状,希望社会公众能够资助建造一个纪念碑。这才引起巴尔的摩当地一明高中教师的重视,她发动学生们募集善款,总共筹得1500美元,为爱伦坡修建了一座墓碑,并重新迁葬到墓地最靠出口的位置上。这就是今天我们所看到的爱伦坡墓地的样子。

传说,每逢爱伦坡的生日,就会有一名神秘人物在他的墓前留下三支玫瑰与一瓶白兰地,二十年来风雨无阻。这位神秘人物是谁,至今仍是个谜。既然关于爱伦坡已有如此多的谜团,再多一个又何妨呢。

可惜的是,更多的巴尔的摩人的记忆中似乎已经没有了这位伟大作家的位置。当我在墓碑前徘徊之际,有一名开着出租车的司机隔着铁栏杆向我喊话,问我是不是走失了,是否需要帮助,我微笑着摇头。当我前往探视作家在巴尔的摩的故居时,一路穿行在破败的黑人区里。爱伦坡的故居没有开放,旁边一对交谈正欢的黑人男子,用迷惑的眼光看着我。所幸,他们没有问我同样的问题。

在爱伦坡与巴尔的摩之间,究竟谁迷失了谁?